第四章 俊采星驰
白霓裳刚走,一条人影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杨玉环提着长剑,先满屋翻
了一圈,然后用剑脊拍着几案叫道:「人呢!」
程宗扬一头雾水,「什么人?」
「白霓裳!」杨玉环厉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老实
说!你们两个做什么呢!」
「做爱了!怎么着!」
杨玉环撇了撇嘴,丢下长剑道:「真能吹!」
「你都知道不可能,还提着剑杀上门来?摆造型给谁看呢?」
「当然是给外边人看的。」杨玉环道:「我的男人,谁都不许抢!」
「……你还真把我当个宝啊,我是不是要受宠若惊一下?」
「感谢我吧,要不是有我罩着,你早就被那女人给吃了。」
「得了吧,白仙子可比你斯文多了。被谁吃还不一定呢。」
杨玉环嗤笑道:「哎哟,程侯爷,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眼神都不好使了?
是不是纵欲过度,伤了元神?」
程宗扬无奈道:「好好说话吧。」
杨玉环收起嘻笑,正容道:「瑶池宗乱得很,你可别轻信她们。」
「乱?」
杨玉环嗔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是不是想到乱搞上了?满脑子卑鄙龌龊的
下流念头!听到乱字就想到乱搞、乱交、乱伦、乱来、淫乱——你这人怎么这么
流氓呢?!」
「……你好歹是个公主,给大唐留点儿体面吧!」
「瑶池宗当年与殇振羽交恶,死了好几个长老,宗门内吵得一锅粥。」
杨玉环跟没事人一样说道:「如今的宗主蓝晗影是勉强推举出来的,真实修
为恐怕连五级巅峰都没有,根本镇不住场面。为了稳住位子,奉琮和奉琼两支都
拼命拉拢外人,充任客卿长老。奉玦还稍好一些,可白霓裳的师尊刚刚过世,她
这一支实力大损,不得已才攀上鱼朝恩和王守澄,引为奥援。」
「你那个小鱼鱼,算是哪一方的人?」
「她?勉强要说的话,算是鱼朝恩的人吧。鱼朝恩对她还是满照顾的。」
「听你这口气,你跟鱼朝恩关系不错?」
「还行。我那个倒霉的大侄子被内侍刺杀,那些内侍矫诏,让绛王监国。诏
书刚发出来,就被王守澄和鱼朝恩带人给灭了。绛王那倒霉孩子,在家里好端端
的遛鸟呢,就成了为逆的首恶,要被拉出去砍头。我去大闹一场,才保住他,说
来也承了鱼朝恩他们的情。」
程宗扬似乎明白了杨玉环为什么能混这么开了。唐国帝位更迭,杀起宗室从
不手软。李悟牵扯到谋逆案中,能死他一个,逃过全家被诛都是开恩。不过说实
话,谁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杨玉环出面力保,绛王留得性命,新登基的李昂也
免了杀叔的恶名,算是双赢。
如果没有杨玉环,唐国宗室的彼此屠杀免不了再添一笔血债。但话说回来,
假如杨玉环不是外姓公主,没有登基成为女帝的可能,别人第一个防的,恐怕就
是她。
这样看,杨玉环的身份和行事就很微妙了。众所周知,太真公主作风泼辣,
行事蛮横,而且护短成性,从不讲理,她刚才说的大侄子,敬宗被刺身亡,李昂
躲到她家里避难,李悟也因为她逃过一劫——这样一个位于权力中心的人物,却
热衷于街头斗殴,在长安城臭名远扬——哪个皇帝会对她不放心?
她跟老母鸡一样护着十六王宅里的小鸡崽子们,小时候替他们出头打架,长
大了替他们出头平事,那帮宗室们可太需要这位姑奶奶了。虽然这位姑奶奶平时
不大靠谱,但关键时候能顶事!
杨玉环道:「李溶和成美那边,要不要我跟你说?」
「不用。你出面,他们肯定有多远跑多远,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程宗扬
道:「我先探探他们的口风。」
「还探什么口风?拎过来揍一顿全招了。」
「揍他们干嘛?你不是想对付窥基吗?听我的没错。」
杨玉环感动不已,右手握拳,重重擂到掌心,「妈的!我都等二十多年了,
终于有人替老娘出头了!」
程宗扬有种捂脸的冲动,「不说粗话行吗?」
「我这不是激动吗?这么跟你说吧,只要你替我出头,弄死窥基那秃驴,本
公主第一次就是你的了!」杨玉环双手叉腰,挺起傲人的双峰,然后朝他抛了个
媚眼,「十大名器之首的玲珑玉环——保证让你干到爽!」
面对着那对呼之欲出的豪乳,程宗扬鼻血险些飙出来,「十大名器之首……
你给排的?」
「不信让你验验货!」
「你要这么说,我可就……」
「想得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杨玉环道:「你把窥基的人头拿过来,我
立马脱裤子!现场验货、当场开苞,外带奉送快乐内射。包处包爽哦。」
程宗扬无语半晌,良久才道:「大唐的女流氓这么豪放的吗?」
「我是处女我骄傲!」杨玉环白了他一眼,「哪儿像某些人,收了一屋的二
手货还乐呢。」
程宗扬这会儿才想起来,「你不是请客的吗?把客人扔一边,自己跑到这儿
跟我乱扯?」
「放心吧,那边有潘仙子和小鱼鱼替我招呼,不会冷落她们。」
你还真会选人……
潘姊儿也真能沉得住气,一走就没了回音,难道不怕我一会儿蹲门口发她的
裸照?还有义姁,这么多天都没搞定潘姊儿,太废物了。
「人到齐了,走吧。」杨玉环边走边道:「一会儿你可得帮我把面子给撑起
来,把他们都给镇了。」
「怎么镇?比武?」
「那帮宗室整天闲着,精力没处发泄,光剩攀比了。不管比什么,输了就没
脸,赢了大伙都服气。你要想立威,就得每一样都盖过他们一头,比身份,比身
家,比酒量,斗鸡走马,诗赋骑射,就是比床上功夫,你也不能输!」
大唐驸马要求这么高的?难怪你嫁不出去!
此时二楼的大殿内已经座无虚席,今日是家宴,大家都随便得很,众人飞觞
传酒,欢饮不绝。伴随着悠扬的乐曲声,几名舞伎在席间翩翩起舞,舞姿柔美动
人。
江王李炎、安王李溶、陈王李成美三人席位挨在一处,邻席是光王李怡和绛
王李悟。
杨玉环一手执着团扇,笑吟吟道:「这位舞阳程侯,你们都见过吧?」
李炎笑道:「见过见过!姑姑请坐。」
「免了。你们替我招待好程侯,我去揍安康那臭丫头,揍完就过来。谁敢逃
席,我也不跟你们多废话,自己到曲江池凿个窟窿,游一圈再上来。」
绛王李悟振臂道:「阿姊说得对!十三郎,来一觥!」
光王李怡推让道:「六哥,小弟酒量不济……」
江王李炎道:「十三叔,姑姑刚说了不许逃席,你就不喝?来,我帮你!」
李炎说着,一手拿起酒觥,一手捏着李怡的鼻子,给他灌酒。
杨玉环抄起团扇朝李炎手上狠狠打了一记,喝斥道:「没大没小的!懂不懂
规矩!」
「我错了,我错了!这杯先敬程侯。」李炎双手捧杯,送到程宗扬面前,笑
道:「程侯远来是客,请满饮此杯!」
程宗扬笑道:「多谢江王。」说着举觥一饮而尽。
众人轰然叫好,李炎又给李怡斟了一杯,自己举着酒觥道:「十三叔,侄儿
陪你喝一杯行吧?」说着当先饮尽。
李怡只好硬起头皮,捧着酒觥饮了。
杨玉环狠狠瞪了李炎一眼,对李怡道:「上面的静室给你留着,酒沉了就上
去睡。」
李怡酒量确实不济,一杯下去脸就红了,呼着酒气道:「是。多谢阿姊。」
「你们几个,招呼好程侯。」
众人纷纷道:「阿姊放心!」
「姑姑放心!」
「姑奶奶放心!」
杨玉环离开,程宗扬入席坐在李炎与李溶之间,按着酒宴上的规矩,先满饮
三觥,方才笑道:「满堂龙子龙孙,大唐好生兴旺。」
李炎笑道:「哪里比得上程侯的真龙血脉,引得金龙降世。」
李成美年纪最小,闻言不禁好奇,「五叔,什么金龙降世?」
「你没听说吗?汉国天子登基,程侯身为辅政,登基大典上引来护国金龙现
身,当庭显圣……」
李炎将当日金龙降世的异相讲了一遍,各种添油加醋,天花乱坠。连程宗扬
这个当事人听着都觉得好神奇!
李炎道:「郑注上回还称赞程侯,说程侯以大局为重,明大义,知进退。不
然以程侯的身份……」
程宗扬打断他,「江王殿下,来!同饮一杯!」
李炎打了个哈哈,与他举杯共饮。
在座的都是龙子龙孙,但见过真龙的一个都没有。更何况这位能引动金龙的
程侯居然连天子之位都让了出来,让唐国这些为了皇位杀得人头滚滚的宗室愈发
佩服,看向他的目光不禁多了亲近之意。
程宗扬也是无奈,自己二十岁之前的经历一片空白,连个人证都没有,当初
出道还鬼迷心窍,自称盘江程氏,结果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谁不知道
盘江是殇振羽的地盘?就这么着,莫名其妙成了朱老头的私生子,而且越传越邪
乎,还解释不清。
光王李怡见他有些尴尬,主动开口道:「听闻程侯身家丰厚,名下还有商会
产业?」
程宗扬笑道:「一点小生意。」
李怡道:「无商不富,经商也是富国利民之举……」
「十三郎!该你了!」李悟递来一只大觥,「喝!」
李怡推让道:「六哥,我……」
「十三叔,你要不喝,岂不是让程侯小看我唐室子弟?」李炎攀着他的肩膀
道:「怕什么?喝醉了还有静室呢!」
「喝!喝!」李溶、李成美在旁起哄,纠缠半晌,李怡只好咧着嘴喝了。
程宗扬一边旁观,一边留意打量安王李溶和陈王李成美,这两位亲王见到自
己,神情间毫无异样,既不心虚也不故作姿态,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要对付自己的
迹象。如果不是他们两个演技超群,连自己坐在对面都能瞒过,那么只有一个可
能——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被窥基当成了幌子!
程宗扬随意地盘膝而坐,笑道:「安王平时有何消遣?」
「消遣?」李溶道:「斗鸡吧。」
后面的语音词一加,程宗扬当时就听岔了,硬是没接上话来。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江王李炎笑道:「八郎擅吹笛。」
说着他拍了拍李溶肥胖的肚子,「气足!」
李溶对自家哥哥的戏谑不以为意,笑道:「我也就是瞎吹,比不上六叔的箜
篌,妙技通神。」
身为六叔的绛王李悟道:「小五的羯鼓打得那才叫个漂亮。哎!有日子没听
了,小五,打一段呗。」
「六叔有命,小侄岂敢不从?」李炎爽利地应一声,对殿外坐着的乐工道:
「取羯鼓来!」
乐工捧着羯鼓上殿,一路向诸位宗王频频施礼。
李炎不耐烦地说道:「你这是要走到明年还是怎么着?扔过来!」
乐工一边告罪,一边憋足了劲儿把羯鼓扔过来。李炎一把接住,抬手拍了一
记。
「咚」的一声鼓响,八方俱震,厅中响起一片喝彩声。
李炎挽起袖子,把羯鼓放在膝间,双手「咚咚咚」,敲出连串鼓声。
羯鼓号称八音之领袖,鼓声激昂,铿锵有力。李炎是此道高手,鼓点干净利
落,节奏分明,打的却是一曲《秦王破阵乐》。
这是李唐家传之乐,鼓声一响,四座应合。李成美一个筋斗翻到厅中,左手
平抬,有如执盾,右手虚握,如执长槊,放歌起舞,破阵前行,英姿尽现。
「好!」李悟、李溶等人纷纷鼓掌。
李炎手中的羯鼓愈发来劲,双掌翻飞,鼓声越来越密集。李成美踏着鼓点,
越舞越快,最后一声震响,李成美右臂高举,如破阵斩将,凯旋而还。
「马踏阏氏血,旗枭可汗头!」抚王李纮中气十足地喝道:「成美这孩子!
舞得好啊!」
李成美大笑抱拳,向这位祖爷爷施了一礼,对旁边的乐官道:「该谁了?」
乐官笑道:「本来是该跳甘泉舞的,趁着诸位王爷高兴,换成李十二娘的剑
舞。」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绛王李悟叫道:「剑来!我与李十
二娘对舞!」
一名佳人持着双剑而上,一柄奉予李悟。李悟拔剑一挥,满室寒光,居然用
的真剑。
程宗扬这回算是开了眼,大唐皇室不仅特别能生,还特别能玩,一个个才艺
超群,张口能诗,举手能舞,马球斗鸡,笛箫鼓乐,无不精通。
李悟与李十二娘拔剑在手,一边对舞,一边高歌,「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
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堂上剑气纵横,剑光如云卷雪飞。一曲舞罢,李十二娘忽然皓腕一翻,长剑
宛如一道电光往李悟颈中飞去。李悟折腰一个前空翻,左手负到背后,只听锵鎯
一声,长剑正落入背后的剑鞘中,不差毫厘。
满座欢声如雷。李炎持鼓叫道:「程侯!且来同乐!」
程宗扬笑道:「不急。让我先见识见识大唐人物的风流俊才。」
抚王李纮道:「程侯见多识广,可不能让贵客笑话了!换换!换软舞!」
乐官赶紧叫来歌伎,一面吩咐乐工转轴调音。
程宗扬神情自若,心里却不禁嘀咕,大唐诸王雅好音律,能歌善舞,杨妞儿
刚才放出话来,让自己样样压过他们一头。问题是乐器这东西,自己不是谦虚,
无论琴笛箫鼓,自己样样不通——全瞎。也就是凑合着唱两嗓子的水平,可是这
场合,自己上去唱什么?总不能给他们来段rap吧?
笛声响起,宛如空谷鸟鸣,悠远清扬,却是安王李溶亲自横笛吹奏。吹到婉
转处,笛声渐隐渐消,紧接着一串清音响起,犹如珠落玉溅,只见乐伎席上,一
名女子怀抱琵琶,素手轻抹,用了一个轮指,冰玉般的丝弦在指下流淌出如水的
音符,却是当日见过的柳善才。
琵琶声仿佛一泓清泉,洗去心头的忧虑,程宗扬不由坐直了身体,心神被眼
前的舞乐吸引。
琵琶声中,一名盘着云髻,披着轻纱的舞伎款款上前,双袖一扬,纤腰柳枝
般往后弯去。那双长长的水袖仿佛轻鸿般在殿顶盘旋飞舞,极尽妍态。
安王李溶放下玉笛,笑道:「长鬓如云衣似雾,锦茵罗荐承轻步。舞学惊鸿
水榭春,歌传上客兰堂暮。程侯,阿蛮这惊鸿舞可还看得过去?」
程宗扬鼓掌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漂亮!」
李成美回到席间,好奇地说道:「我刚听见程侯也要来一曲?」
程宗扬还没开口,李炎便笑道:「这还用问?等着让你开眼吧!」
程宗扬面不改色,「难得诸位如此尽兴,我一会儿也凑个热闹。」
李成美喜道:「那敢情好!我就喜欢热闹!」
一曲惊鸿舞跳罢,一名少女上前,碧衣红袖,眼睛圆圆的,灵巧之极,却是
自家在宣平坊的邻居,教坊司的舞伎小环。
秦王破阵舞与剑舞刚劲有力,惊鸿舞则是轻柔靡丽,风姿动人的软舞。这会
儿小环跳的是绿腰舞,纤腰如玉,盈盈一握,舞姿柔美飘逸,有如回风萦雪,令
人心畅神怡。
李成美拿起象牙箸,合着曲乐,击节唱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
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程宗扬后悔没把奸臣兄带在身边,按道理说,这帮宗室应该都是些只会声色
犬马的酒囊饭袋,没想到一个个出口成章,舌灿珠玉,这么一圈看下来,反而自
己是最废物的那个。
那位被内定为皇太子的陈王李成美,英姿勃发,纵情声色,言谈无忌,不脱
少年玩性。这种人让他玩阴谋,还不如给他一把刀,一决生死来得痛快。
安王李溶,胖乎乎的,性子温和,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了好好先生的模样。
江王李炎生性豪爽,不知为何,对身为叔父的光王李怡十分看不过眼,言语
中颇见奚落。李溶倒是挺规矩地执子侄之礼,未有僭越。
这会儿看下来,程宗扬已经可以确定,安王和陈王就是被窥基扯了虎皮做了
大旗。只要跟他们打好交道,戳穿窥基的把戏易如反掌。
殿外传来一片问好声,却是杨玉环去而复返。她披着一件奢华到极点的紫豪
貂裘,毛绒绒的兜帽翻在肩后,露出修长如玉的粉颈,如云的高髻插满了凤钗、
玉簪、花钿、云篦、金步摇……满头珠翠,宝光四射,却没有半点俗气,实在是
那张脸生得太美,眉枝如画,反而衬得她天姿国色,艳光照人。
高力士紧跟在她身后,后面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会儿噘着小嘴,
两只手被一条白绫绑着,跟只小羊羔一样,被杨玉环拉扯着拽进殿内。
沿途的内侍、护卫、随从、乐工纷纷施礼,「太真公主。安康公主。」
安康公主带着哭腔道:「我要回去……」
「回个屁!给我坐好了!」
杨玉环把安康公主往李溶旁边一丢,「看好你妹子!她要敢跑,先把你腿打
折!」
李溶张大嘴巴,好端端的,怎么就祸从天降了?接着赶紧堆起笑脸,「姑姑
放心!我看着她!指定跑不了!姑姑快坐,哎哟,这一番辛苦……」
杨玉环朝程宗扬腿上踢了一脚,「边上点儿!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这一席本来是江王李炎、安王李溶和陈王李成美同坐,程宗扬入席已经够挤
了,这会儿又多了两个。李成美一骨碌爬起来,「我跟六爷爷坐!」说着颠儿颠
儿地移到李悟和李怡席上。
「看见没有!」杨玉环朝安康公主喝斥道:「你侄子都比你懂事!」
安康嘟着嘴道:「他比我大。」
「生得晚你还有理了?」杨玉环喝道:「把这碗肘子吃了!」
「我不要……」
眼看杨玉环又要发飙,李溶赶紧打圆场,「你要是当尼姑,往后可就吃不着
了。来来来,哥给你切一块……哎,张嘴……好吃吧?」
「气死我了!」杨玉环扯了扯衣领,跟在后面的高力士连忙上前,替她解下
貂裘,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放在席上,里面是一双包银的象牙箸和一柄银
匕。
杨玉环带着一股香风挨着程宗扬坐下,顺手抄起他的筷子,挟了只玉露团。
高力士赶紧道:「公主……」
「有人试过毒了,不用白不用。」
「客人还在上面呢,」程宗扬道:「不上去看看?」
「我忙得连口点心都没吃上,你就赶我走?」杨玉环狠狠咬了口玉露团,望
着场中随口问道:「跳到哪儿了?」
「方才是谢阿蛮的惊鸿舞,」李炎笑道:「这会儿是小环的绿腰。成美和六
叔方才还都跳了一段。」
「小环不是跳甘泉吗?怎么跳绿腰了?咦,跳得挺好啊。」
一曲跳罢,小环没有退下,而是又上来几名舞伎,其中一名漂亮姑娘青巾包
头,打扮成男子的模样。小环举手抚鬓,一手挽着长巾,踏步而行,边舞边歌。
其余舞伎携手围成一圈,小环每唱一叠,众人便齐声应道:「踏谣!和来!」
踏谣娘是双人对舞,小环扮作女子,悲诉其夫的殴打,姿容楚楚可怜。那名
青巾包头的舞伎扮作其夫,醉态可掬,或是抬手殴打,或是举足欲踢,小环作势
躲闪。周围的舞伎齐声应和:「踏谣娘苦!和来!」
相比于惊鸿、绿腰的优雅华美,踏谣娘属于平民乐舞,诙谐有余,格调却不
免低了些,极少会出现在宫廷宴饮中。但今日属于家宴,自然另当别论,而唐室
诸王个个能俗能雅,满座欢声不绝。
安王李溶摇头晃脑地吟道:「歌要齐声和,情教细语传。不知心大小,容得
许多怜……」
「啪!」杨玉环朝李溶脑袋上抽了一记,「女人就活该被打?踏谣娘,给我
揍他!」
小环果然开始反击,两人扭打在一处,其夫喝得烂醉,渐渐不支,场面愈发
欢乐。
「看到了吧?」杨玉环道:「敢家暴,绝对没有好下场!」
「这话你得裱起来,没事多看看。」程宗扬道:「男人打老婆是家暴,老婆
打老公也是家庭暴力。」
「是吗?」杨玉环美目眨了眨,「你记错了吧?」
李炎道:「还有,长辈打孩子也是。」
杨玉环训斥道:「我跟你姑父说话,你插什么嘴!」
李炎当时就傻了,一脸震惊地张大嘴巴,舌头像抽筋一样,半晌捋不过来,
「姑……姑……」
李溶挨了一掌,幞头歪到一边,这会儿刚扶好,闻言同样张大嘴巴,几乎能
看到喉咙里的扁桃体。
对面的李怡舌头打结,颤声道:「阿……阿姊……」
李成美只顾着在看踏谣娘,没听清楚,扭头道:「怎么了?怎么了?」
绛王李悟一脸惊悚,「要……嫁……嫁……」
李成美愈发好奇,「谁?谁要嫁?」
「都给我闭嘴!」杨玉环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谁要是敢传出去,我弄死
他!」
安康公主道:「我不怕死!你们都听清了,姑姑要——」
杨玉环劈手捂住她的嘴巴,恨声道:「你是要气死我啊?高力士,把她嘴巴
给我扎住!关到小黑屋里去!」
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程宗扬起身举起酒觥,笑道:「大唐乐舞,盛极天
下,程某今日大开眼界,在此敬诸位殿下一杯。」
抚王李纮道:「来来来!大伙儿同饮一杯!」
众人举杯饮尽,程宗扬笑道:「在座的都是大唐天潢贵胄,程某适逢盛会,
幸何如之。今日——」
「要跟你们比一比!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此言一出,四座寂然,鸦雀无声。
第五章 龙啸六合
程宗扬扭头看着杨玉环,一脸的无语,上来就拱火,你成心的?
杨玉环满眼挑衅地看着他,「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真没有……
杨玉环道:「有人跟我说,汉国的舞阳程侯是天下英雄,我杨太真第一个不
服!」
杨玉环美目波光流转,看向座中诸王,「你们服不服气?」
你是想让我们服呢,还是不服呢?大伙儿摸不准这位姑奶奶的心思,不约而
同地闭紧了嘴巴,保持缄默,只递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表示我们跟你一伙的。
「小五!你先说!」
「我……」
虽然姑姑说了不服,但万一是个陷阱呢?这种事不是没有过啊!
只能赌一把了,李炎心一横,在姑姑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硬起头皮,梗着脖子
叫道:「不服!」
「很好。小八,你呢?」
五哥把雷趟了,大伙儿心里顿时有了谱。安王李溶立刻振臂道:「不服!」
「六郎!」
绛王李悟握拳往案上一擂,怒发冲冠,「不服!」
杨玉环看着程宗扬,「听到了吧?」
面前的丽人微微抬起下巴,那张千娇百媚的面孔上,骄横之态溢于言表,程
宗扬却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一丝别样的意味。
杨玉环虽然口口声声要嫁给自己,言谈之间更是百无禁忌,什么出格的话都
敢说,但以她的身份,想光明正大地嫁给自己,绝非易事。自己因为得罪了十方
丛林,如今强敌环伺,处处杀机,而杨玉环的处境绝不会比自己好多少。长安城
内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些人绝不会乐于见到她与自
己之间的联姻。
甚至于受到杨玉环庇护,与她属于盟友的宗室和道门,也未必就愿意看到她
出嫁。站在他们的立场,杨玉环出家为女冠,一辈子都不嫁人,充当道门和宗室
的护法和庇护者,恐怕才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杨玉环刚才那句「口误」,未必是真心要嫁,更是一记对周边人的试探。诸
王此时所说的「不服」,未必是因为迎合姑姑的恶趣味,故作的不服,更可能是
他们的真实心声。
杨玉环的挑衅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一开始就告诉过自己。很显然,她在极力
把握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如果没有,那就创造一个出来。
望着杨玉环那双春水一般,嚣张而又多情的美目,程宗扬微微一笑,将她不
愿意,也无法表露,却满含着恳求的希冀全盘接下。
「既然太真公主这么说,我就献丑了。」
程宗扬往厅中走去,边走边道:「诗言志,歌永言。本侯音律所知有限,就
给诸位清唱一曲吧。」
小环拧着帕子施了一礼,与一众舞伎退到一旁。
程宗扬站在厅中,看了看脚下绣着锦绣河山的精美地毯,然后抬起头,从丹
田提起一口真气,放声道:「狼烟起!江山北望……」
楼上的饮宴并非分席,而是设了一张大圆桌,周围摆着八张椅子。小紫坐在
上首,飞燕合德姊妹在旁相陪,另一边坐的是阮香琳和几名侍奴。侍奴以下的孙
暖、成光、尹馥兰、吕雉等人没有座位,只能立在后面服侍。
在对面陪客的是潘金莲与鱼玄机。鱼玄机手持玉箫,正幽幽吹着曲子,忽然
间楼下一声长歌,高亢入云,箫声顿时散乱。
歌声如同虎啸山林,龙吟九天,说不尽的万丈豪情,壮怀激烈。诸女相顾失
色,小紫微微翘起唇角,一手支着粉腮,听着下面传来的歌声。
「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歌声犹如长河惊涛,滚滚而来,气壮山河,震耳欲聋。
「心似江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抗」字一出,如同金戈铁马,腾空而至,以排山倒海之势纵横八荒,脚下
的楼板都似乎在震动,天地为之失声。
赵合德忍不住道:「是郎君在唱吗?好像是他的声音呢。」
蛇夫人起身离座,片刻后进来,面上带着一丝古怪表情道:「主子在跟大唐
诸王比试乐舞……」
诸女面面相觑,鱼玄机放下玉箫,讶道:「还不知程侯如此擅歌。」
赵飞燕笑道:「连妾身也不知道呢。」
楼上尚且如此,待在现场的诸王更是瞠目结舌,怔怔望着那位慷慨激昂,纵
声高歌的舞阳程侯,连乐官也愕然张大了嘴巴,无不被他的歌声彻底震撼。
杨玉环水汪汪的美目中异彩连现。高力士同样被震得头皮发麻,那张白肿脸
紧绷着,大红的嘴唇缩成一团。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华要让四方——」程宗扬气贯丹田,长声歌道:
「来——降!」
长歌已罢,四座俱寂。
程宗扬抱拳拱手,「献丑了。」
良久,众人才回过神来,先有人重重吐了口浊气,接着呼气声,咳嗽声响成
一片。
过了一会儿,有人叫道:「好歌!」
诸王如梦初醒,纷纷道:「果真是好歌!气势恢弘!」
「慷慨雄壮,豪情满志!」
「何惜百死报家国——好一个英雄之气!」
「但最后怎么是个降字?平仄、节奏、长短句搭配、通俗易懂、用典、这些
都要考虑的。」
「虑你老母!那些黑色的、绿色的,就该来降,贺他老母!」
诸王逮着歌一通猛夸,各种溢美之辞不要钱似的往外丢,至于程侯唱得好不
好,众人都微妙地回避了。
在座的宗室诸王个个能歌善舞,全是行家。刚开始的震撼过后,这会儿终于
回过味来。这位程侯的歌喉吧,还说得过去,可要跟大唐宫廷中歌伎精致华丽的
演唱技巧相比,也就那么回事。但架不住人家修为高深,真气充沛,光用音高就
硬生生把众人给镇了。
你说不服吧,在场的还真没有人敢说能比他唱得更雄浑有力——连楼板都在
震,你怕不怕?而且人家还没尽全力,要不是收着,只怕跟佛门的狮子吼一样,
当场都能震晕几个。
你说服气吧,又觉得憋屈。我大唐歌伎天下闻名,随便拉出来一个,那技巧
都是顶级的,歌声如同天籁仙乐,余音绕梁——就是没你丫的嗓门高。
诸王竞相夸赞,纷纷表示程侯这歌是真好,陈王李成美当场学了一段,击节
赞叹不已。
程宗扬回到座中,笑道:「怎么样?」
杨玉环笑吟吟道:「程侯一曲高歌,声震六合,小女子膀胱都被震得乱抖,
果然是气势如虹,催人尿下。」
「那你可得垫块尿布。回头我再给你唱一个,你抖的可不止膀胱了。」
这边众人都夸得没话了,最后都看向抚王李纮。抚王到底年纪大,辈分高,
有倚老卖老的资格,而且老东西脸皮也够厚,连杨玉环这位姑奶奶都敢诈,也就
他了。
李纮感慨道:「程侯这歌真是好啊,令人胸襟开阔,豪气顿生,老夫若是年
轻几岁,只怕也要横刀立马,驰骋沙场,为国开疆……那谁,小五,你屋里那个
小孟来了吧?让她给程侯唱一段,输赢不要紧,只当助助兴!」
众人都暗暗抹了把虚汗,程侯一曲高歌,气贯长虹,这会儿谁上场都是个输
字。到底是祖爷爷,知道大伙赢不了,三言两语换成歌伎——江王李炎府上的孟
氏是长安有名的歌伎,专业的!
「来了!来了!快传!」李炎赶紧吩咐下去。
不多时,一名歌伎缓步上来,敛衣向众人行了一礼,然后启皓齿,传清音,
曼声唱道:「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柔缓的歌声优美动人,轻快中带着一丝惘然和惆怅。
渐渐的,歌声变得哀婉而伤感,如泣如诉。孟氏低唱道:「寥落古行宫,宫
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到了最后一叠,那歌伎的声音愈发凄切,一咏三叹,怆然婉转,闻之令人肠
断,悲声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何满子一出,满座为之泣下,连程宗扬都被歌声感染,喉头也有些哽住,心
头充满悲意。
忽然手上一软,却是杨玉环借着衣袖的遮掩,伸手握住他的手背,那双俏丽
的美目微微发红,泫然欲滴。
孟氏退下,众人仍沉浸在哀婉的歌声中,难以自拔。
程宗扬不禁叹服,果然是高手啊!
恐胜喜,悲胜怒。自己刚才那一番慷慨激昂,怒发冲冠的豪情,被她一曲悲
歌化解得干干净净,算是白唱了。
杨玉环暗暗拧了他一把。程宗扬有种翻白眼的冲动,人家都唱成这样了,你
还想怎么样?我上去哭一场?就是为了娶你,也不能丢这脸啊!
李炎拭了拭眼角,勉强道:「让程侯见笑了,这一场……」
话音未落,一声轻吟仿佛从每个人心底响起,李炎刚说到一半便愣住了。
那歌声从天而降,空灵飘逸,宛如梦幻一般。伴随着歌声,眼前仿佛出现无
边的大海,极目远望,能看到海天相接处一片绚烂的霞光。碧波深处,银色的鱼
群在红如玛瑙的珊瑚丛中游弋,一只巨蛤张开蚌壳,露出无数珍珠,中间最大的
一颗晶莹柔润,在深海中散出迷人的珠辉……
一只洁白的小手伸来,那颗珍珠随着水流滚落在掌心中,映出一张精致无比
的面孔。她长长的发丝在海水中飘荡着,紫色的星眸璀璨犹如宝石,纤美的腰肢
下,一条柔美的鱼尾在迷离的水光中若隐若现……
余音袅袅散去,在场众人仍然一动不动,无论宗室亲王,还是乐工舞伎,都
如泥塑一样呆住。抚王李纮嘴巴张得尤其大,下巴都快脱臼了。
席间诸王,李悟、李怡、李炎、李溶、李成美……连同高力士和一众乐工全
都一脸呆滞,仿佛魂魄都被歌声带走。
程宗扬斟了杯酒,举杯道:「家里人瞎唱,让诸位见笑了。请!」
众人被他一喝,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举杯灌下,压下心底的震撼。
李炎有些失态地说道:「这是哪里来的神仙?」
程宗扬微笑道:「拙荆。」
李炎满是艳羡地说道:「你这是什么福气!能听到这样的歌声,我立马死了
都甘心!哎……」
他说着怔了一下,才意识刚才那个词,「拙荆?」
「太好听了!」杨玉环双手捧心,满脸花痴地说道:「天天能听这歌,别说
死,我做小都愿意!」
李炎呆呆道:「啊……」
「啊个屁!」杨玉环柳眉倒竖,「你竟然敢输?是不是故意害我?」
「不是!不是!」
「少废话!歌上输得裤衩都没有了,舞上要是再输,我们大唐的脸面还要不
要了?太给我丢人了!一边反思去!」
杨玉环把李炎赶到一边,然后对安王李溶道:「小八,你上!跟他斗舞!要
是再敢输,我把你们都丢到曲江池的冰窟窿里去!」
李溶额头渗出一层油汗,光看自己的体型,就不是斗舞的料子,姑姑这是硬
赶鸭子上架啊,还不如直接钻冰窟窿得了,也免得丢人。
突然间李溶福至心灵,猛得一合掌,「五哥叫的家伎,我让家奴来一段!」
不等杨玉环开口,李溶便叫道:「磨勒!磨勒!快来啊磨勒!」
一名扁鼻厚唇,赤着双足的异族男子走进殿内,他头上盘着蜷曲的短发,手
脚极长,手腕和脚踝带着粗大的铜环和铃铛,身上的肌肉犹如铁丝一般,没有一
丝赘肉,却是一名肤色漆黑的昆仑奴。
「今日贵客光临,磨勒,你来跳一段给大伙儿助助兴。」李溶叮嘱道:「你
最拿手的那个!」
磨勒黑炭般的双手交叉按在胸口,躬身施了一礼,然后手往脸上一抹,抬起
头时,脸上已经多了一副眼睛细长,毫无表情的木制面具。
地毯撤下,露出光滑的地板。昆仑奴解开腰间一块色彩鲜艳的羊毛披毯,套
在颈中,一直垂到膝上,然后微微躬腰,黝黑的双足踏在地板上,足尖相对。
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他双脚便高速震动起来,在地板上发出一串密集的踩踏
声。他膝部以上纹丝不动,仅靠小腿以下的脚踝和脚掌发力,以肉眼几乎无法看
清的速度踏着地板。
没有乐工伴奏,厅中只剩下一片快速而又节奏分明的舞步声,接着他身体开
始移动,仍然保持着上身静止的状态,整个人就像是在地板上滑行一样,离客席
越来越近。忽然他提起一脚,斜着身在空中虚踏,仅靠一只脚踏着地板,仍然保
持着惊人的高速动作。
程宗扬张大嘴巴,这是……传说中的烫脚舞?这黑叔叔是从科特迪瓦偷渡来
的吧?
伴随着密集的节奏,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具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几乎能看
到木纹的细节。忽然昆仑奴身体一旋,就像摆脱了引力的束缚一样,在地板上漂
移着转过身,露出面具后长长的尾翎。
他双足的动作快得如同狂风骤雨,上身却始终保持静止,快到极致的同时又
静到极点,两者的反差形成鲜明对比,尤其是脚掌在地板上的敲击声,比最剧烈
的鼓声还要迅猛,挂在铜环上的铃铛上下飞舞,节奏猛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程宗扬终于体会到唐国诸王方才的心情了,自己刚才一曲高歌,全凭一个高
字,把他们全给镇了。这会儿人家投桃报李,反手丢出来个面具舞,就一个字:
快!
那黑叔叔脚上跟装了马达似的,快到了极点。再加上他上身纹丝不动,整个
人如同在冰面上滑行一样,效果更是惊人。
这怎么比?别说自己压根儿就不擅舞,就算能跳几下,来个探戈、桑巴之类
的,也比不过黑叔叔这腿脚的利落劲儿。
李溶一颗心放回肚里,笑眯眯道:「程侯,磨勒这舞还看得过去吧?」
「令人叹为观止啊。」程宗扬放开杨妞儿柔滑纤软的玉手,撩起袍角,掖在
腰间,起身往厅中走去,一边鼓掌赞叹,一边面对着李溶说道:「足如飞轮,人
如行波,精彩!精彩!」
他的脚步让众人都看直了眼,抚王李纮刚合上的下巴又掉了下来。
那位程侯一路走到厅中,步履犹如行云流水,从容之极,可他始终面朝着座
席的方向,看似迈步前行,整个人却是倒着往后滑去,直到停在磨勒身边,也没
人看明白他怎么就「走」过去的。
李成美第一个跳起来,「神了!这是什么步法?」
「异域的滑步舞,看个新鲜而已。」程宗扬笑道:「一点雕虫小技,毕竟难
登大雅之堂,我就不献丑了。程某对大唐乐舞崇慕已久,今日可要一饱眼神,还
请诸位不吝赐教。」
杨玉环唇角含笑,这笨瓜还不算太蠢嘛,明知道跳不过,小露了一手让人惊
艳的新奇舞步,然后把昆仑奴的面具舞和他的滑步舞一块儿归为异域,排除在唐
国乐舞之外。既然赢不了你,干脆咱们都不算数,大伙儿重新来过。
程侯一番话牢牢钉住「大唐乐舞」四个字,把话头堵得死死的,李溶等人也
无话可说,只好让磨勒退下。磨勒目光落在程宗扬脚上,依言往后退去,中间跘
了一跤,险些跌倒,引来几声奚落的低笑。
程宗扬倒是没笑。那昆仑奴虽然出了个丑,其实是因为他在模仿自己刚才的
舞步,动作不够熟练,不过大致的步法已经似模似样。黑叔叔这舞蹈天赋真不是
盖的,唱、跳、rap的本事几乎是与生俱来。
杨玉环朝李溶喝斥道:「让你表演我们的大唐乐舞,你让昆仑奴跳的什么死
鬼舞?故意丢我的脸是吧?」
「姑……」
「姑个屁!你也给我站一边去!」
李溶灰溜溜爬起来,老实站到李炎旁边,一对难兄难弟凑在一处。
好嘛,本来江王、安王、陈王一席,这会儿三位被赶得一个不剩,席间就剩
自己跟杨妞儿两个——感觉宽绰多了。
程宗扬回到席间,持箸夹起一只汤浴绣丸。还没送到口边,就被杨玉环按住
手腕,「干嘛用我的筷子?」
程宗扬怔了半晌,「没搞错吧?这是我的。」
「我用过就是我的!」
这逻辑太霸气了,去哪儿说理呢?
「行,就算是你的。你能用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用你的?」
「我用你的是你试过没毒,你干嘛用我的?想吃我口水?」
程宗扬叹了口气,把肉丸放回去,拿茶盏涮了涮筷子,重新夹起肉丸。
杨玉环更气了,「我的口水你都不吃?」
「你到底是想让我吃啊,还是不想让我吃?」
「我怎么想的,你管得着吗?」
程宗扬丢下筷子,「不吃了!饿死拉倒。」
「你威胁谁呢?以为会个滑步就了不起了?」
「你这是栽赃啊。」
杨玉环不管三七二十一,拍案道:「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大唐乐舞的精
华!来人!上霓裳羽衣舞!」
程宗扬虎躯一震,霓裳羽衣舞名传天下,几乎是盛唐的代名词,可以说是如
雷贯耳。问题是你打算亲自跳还是怎么着?咱们不是靠眼神交流,约好了打假赛
的吗?你这么投入干嘛?来真的?
诸王面面相觑,绛王李悟大着胆子劝解道:「阿姊,眼下的时令……」
霓裳羽衣舞以羽衣为名,舞者身着丝衣,宛如轻羽迎风而舞,眼下正值隆冬
季节,光是跳也就罢了,再让北风一吹,一般的舞者只怕要冻个半死。
「跳个舞还能冻坏了?」杨玉环道:「白仙子呢?她们瑶池宗号称舞乐冠绝
天下,上次还在李二面前献舞呢,今日正好让程侯开开眼!」
高力士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杨玉环皱起眉,「不在?这么多舞伎,就没个能跳羽衣霓裳舞的?」
乐官拽着小环说了几句,小环开口道:「回公主,婢子会跳。」
「你?」
小环脱去舞衣,接着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小脸发白。
「算了吧。」杨玉环也是无奈,小姑娘就算勉强去跳,也不免手脚僵硬,动
作变形,还不如不跳呢。
让你拱火,玩砸了吧!
程宗扬满脸遗憾地叹道:「可惜,可惜……都怨我,来的不是时候。大冬天
看什么霓裳羽衣舞呢?强人所难啊。」
「激谁呢?」杨玉环冷笑一声,起身解开颈下的玉扣,将锦服一脱,露出里
面的薄绸中衣。
一股逼人的香气扑鼻而来,杨玉环高耸的胸部将月白的薄绸撑得满满的,仿
佛要裂衣而出,可以想像里面的白嫩与硕大,何等惊艳。她身材丰腴高挑,不仅
胸大,而且腿长。那双玉腿笔直修长,浑圆的美臀曲线毕露,纤腰盈盈一握,整
具身体就像是由神明亲手雕刻出的一样,风姿如玉,凸凹有致。
「你也不打听打听,」杨玉环拍着胸口叫道:「本公主就吃这一套!」
「公主。」
高力士上来劝阻,被杨玉环赶到一边。
「滚开!」
「姑姑!」
李炎、李溶急忙上前,一边一个劝说道:「舞有的是,何必非跳这个?」
「让谢阿蛮上来,跳凌波舞!」李溶道:「我来吹笛!」
「对啊,凌波舞,」李炎道:「我打羯鼓!」
李悟道:「我弹箜篌!成美,你击方响!十三郎,你拍板!」
李成美与李怡连声应下。李成美兴致勃勃地说道:「方响啊,没问题!我方
响打得最好了。」
抚王李纮也来了兴致,「老夫吹觱篥!柳善才呢?让她弹琵琶!要不玉环你
来弹。凌波曲,大伙儿都会!」
「不行!今天就要跳霓裳羽衣舞!」杨玉环攘臂叫道:「必须让他见识见识
我大唐乐舞的精华!小环,去取羽衣来!成美,给我备好笔墨!」
李成美一骨碌爬起来,「要笔墨干嘛?」
杨玉环叫嚣道:「一会儿跳完,我让他亲手写个服字,给本公主裱起来!」
吵嚷间,一个清丽的声音道:「我来好了。」
一名戴着玉叶冠的美貌道姑沿着另一侧的长梯拾阶而下,她一边伸出手,示
意乐伎递来羽衣,一边柔声道:「我等奉侍公主,怎好让公主亲自上场?」
听着下面的吵嚷,赵合德道:「他们在做什么?」
「那位玄机仙子出面,要替太真公主跟相公斗舞呢。」阮香琳立在楼梯边,
一边往下张望,一边惊叹道:「居然是一众亲王上场,亲自奏曲。」
罂粟女道:「主子没怎么跳过舞吧?」
众女面面相觑,还真没见过主子跳舞。最后蛇夫人道:「主子不会跳,我们
还这么多人呢。」她扬了扬下巴,「光奴,你去跳一个。」
成光赶紧道:「婢子不擅舞。」
阮香琳回过头来,「暖儿和寿儿?」
孙暖和孙寿齐齐摇头。
「兰奴,你呢?」
尹馥兰连忙摇头。
众女目光交错,最后视线居然都落在了潘金莲身上。
潘金莲玉脸微微涨红,冷冷道:「你们看我做什么?」
惊理笑道:「请鹤羽剑姬替我们主子出场,舞上一曲。」
潘金莲含怒道:「你怎么不去?」
惊理道:「我也是瑶池宗的,怕被人认出来。」
潘金莲怔了一下。
惊理笑道:「都是自家姊妹,知道你不会往外说。」
潘金莲脸上闪过一丝羞怒,「谁跟你是姊妹!」
「哎呦,」罂粟女奚落道:「这会儿又没外人,还扮什么贞洁仙女呢?」
楼下鼓声响起,阮香琳失声道:「哎呀!」
众女看了过来,「怎么了?」
「方才那个玄机仙子,舞姿好美!」
众女都涌到扶栏边,望向楼下的大殿。
乐工已经撤下,席位中换上了一众王室宗亲。江王李炎亲手打起羯鼓,安王
李溶将紫玉笛横到唇边,一声清音,响彻殿宇。绛王李悟手弹箜篌,抚王李纮吹
起觱篥,光王李怡执檀板,陈王李成美击方响。杨玉环没有亲自操弦,方才那位
柳善才怀抱着琵琶,拨弦转轴,一时间八音齐奏,气象万千,交汇成一曲华美的
乐章。
殿内金红交织的地毯上,一名丽人身着羽衣霓裳,霞帔长带,头戴步摇冠,
宛如画中仙子,月下飞临。她体态轻盈,步履娉婷袅娜,伴随着乐声翩然起舞,
舞姿优雅,一派富丽堂皇,充满了盛世的繁华气象。
程宗扬盘膝而坐,看得目眩神驰。鱼玄机以文才知名,没想到身材也如此出
色,尤其是她穿的抹胸位置极低,虹裳与霞帔之间,露出一片如雪的肌肤,乳峰
高……
忽然手上一疼,却是被杨玉环拧了一把。
「往哪儿看呢?」
「穿成这样不就是让人看的吗?不想让人看,穿盔甲啊。」
「少来!」杨玉环冷笑道:「穿铠甲也挡不住你那贼眼!」
「让你说着了。你上回穿明光铠就没挡住,被我看了个一清二楚。」
杨玉环侧着身凑过来,小声道:「大不大?」
程宗扬顿时噎了一口。这么流氓的公主,你算是天底下独一份了。你大你光
荣还是怎么着?
程宗扬竖起拇指,「你赢了。」
杨玉环心满意足,大度地说道:「看吧看吧,一会儿她的小垂手再接旋身折
腰……对,就这个角度!」
杨玉环双手扶着他的脑袋,对准位置。果然,殿上的丽人侧身垂手之后,身
子一旋,腰肢往后弯去,半露的酥胸正对着程宗扬的视线。
杨妞儿不愧是内行,找的角度那是真准,就这么惊鸿一瞥的刹那间,目光顺
着乳沟直接看了进去,满眼的雪肤香肌,脂光艳色,波涛汹涌,美不胜收……
「哎呀……」
杨玉环小小地惊叫一声,却手腕不小心碰到案上一只玻璃七宝杯,里面殷红
的葡萄酒泼溅出来,杯身坠下。
程宗扬眼疾手快,探过身一把捞住,接着一转杯口,将泼溅出来的葡萄酒尽
数接下,没有一滴落在地毯上。
「程侯好身手呢。」
杨玉环笑靥如花地接过玻璃七宝杯,指尖在他下巴上一抹,顺势将他视线引
到殿中的方向。
寒风涌入殿中,鱼玄机飞身跃起,裙裾飘舞,两条修长的美腿从裙下伸出,
玉扇般张开,在空中轻盈地一闪而过。羽衣飞扬间,两条白美而又圆润的大腿被
他结结实实看了个饱。
程宗扬算是服了。有杨妞儿这么个内行的臭流氓,自己把大唐乐舞最精华的
部分都给看了个爽。问题是让她这么一搅合,自己看到的也就剩这么点「精华」
了。出了这殿门,都不敢说自己看过霓裳羽衣舞。不然跟人聊起来,别人看
的是羽衣霓裳,舞姿翩跹,自己看的净是奶子、大腿、屁股……
不过话说回来,这点「精华」还真挺好看,尤其是那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
人,为了大唐的荣耀和太真公主的体面倾情出演,何止是赏心悦目?何况鱼玄机
身材高,气质佳,生得又美,那双大长腿更是……
程宗扬怔了一下,她的步法怎么有点眼熟呢?
第六章 凤舞九天
望着着鱼玄机的身姿,程宗扬莫名想起前几天夜里,那个冒充小厮,在信笺
上下毒的刺客。
程宗扬猜测过鱼玄机会不会是三名刺客之一,毕竟她出自泊陵鱼氏,对自己
的敌意极深。不过最初那名刺客身材纤小,比起鱼玄机明显要矮了一头,除非鱼
玄机有变换体形的秘法,否则绝不会是同一人。
另一名在青龙寺附近消失的女刺客,从身手判断,很可能是飞鸟萤子,只不
过小女忍死不开口,现在人都丢了,也没办法证实。
最后那名女刺客来时,鱼玄机正跟杨玉环一道来作客,更不可能是她。因此
程宗扬已经把她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可这会儿又不禁心头疑云大起。
他现在的修为已经是第六级通幽境,对幽微之处的观察力更上层楼。同样是
霓裳羽衣舞,舞姿相同并不奇怪,但同样的飞跃动作,不同的舞者发力的细节各
有区别,而鱼玄机方才的飞跃,与那名冒充小厮的女刺客在细微之处如出一辙,
给自己一种强烈的即视感——那名女刺客若非与鱼玄机关系密切,同出一源,就
是瑶池宗门下!
程宗扬专注地盯着鱼玄机玉足粉腿,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那隻醋坛子早已醋
海兴波。
「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哎。」杨玉环酸溜溜道:「这霓裳羽衣舞,程侯是不
是心服口服了?」
「嘘……」
杨玉环顿时瞪大美目,「你敢嘘我?」
「别说话。」
杨玉环劈手将一张白纸拍在他脸上,「不许看了!」
程宗扬回过神来,「干嘛?」
「给我写个服字!」
「凭什么?」
「就问你服不服!」杨玉环柳眉倒竖,「不服你上去跳一个!」
「我给你跳个大象舞,你看不看?甩鼻子那种的。」
「你敢跳我就敢看!跳啊!跳啊!」
「……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不跳是吧?」杨玉环把笔塞到他手里,「给我写个服字。」
「我写了你打算放哪儿?挂床上?」
「贴马桶上!」
「你怎么不贴马桶底呢?正对着……」
杨玉环一把捂住他的嘴,嗔道:「对着你脸!写!」
程宗扬扭过头,「不写!」
「耍赖是吧?跟我耍赖,你可找对人了!」杨玉环挽起袖子道:「本公主不
光会耍赖,还会撒泼!有本事你就给我跳一个!不然就给我写个服字!」
程宗扬一边躲闪,一边小声道:「干嘛?玩真的?」
「给你机会你都不抓住?」
「什么机会?」
「那个飞燕啊,据说舞跳得特好。让她跳一段,这些人肯定服气。」
「别闹!」程宗扬道:「她在云水受了风寒,身子一直不爽利。」
杨玉环一脸鄙夷,「你要说她是被你干坏了,我还就真信了。风寒?什么风
寒早该好了!」
「要不我把那些侍奴叫过来,给你们打套拳?」
「哟,一屋子的侍姬,连个能跳舞的都没有?」杨玉环越说越恼,「你就这
么心疼她们?连我的面子都不给?」
程宗扬都听糊涂了,「这跟你的面子有什么关系?」
「你的面子就是我的面子!你丢脸就是往我脸上抹黑!」杨玉环道:「谁敢
往我脸上抹黑,我做鬼都不放过他!」
程宗扬以手扶额。这是什么神奇的三段论?逻辑学遇到杨妞儿,就可以喂狗
了。撞见这种奇葩的脑回路,什么逻辑都得给搅得稀碎,哪儿哪儿都不挨着。
「我……」
楼上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正在小声吵嚷的两人同时抬起头。
一个明眸皓齿,眉枝如画的小美人儿立在楼梯上,她娇靥生晕,鼓足勇气说
道:「我……我来跳一曲!」
鱼玄机的霓裳羽衣舞刚刚跳罢,程宗扬被杨妞儿拿纸糊脸,后半段一点没看
着,前半段也光看「精华」了,这会儿满脑子就剩奶子大腿。不过看殿中诸王的
神情,方才那曲霓裳羽衣舞显然跳得十分出色。抚王李纮以手抚须,老怀大慰,
似乎能多活好几年的。
此时看到楼上突然出来一个美貌的陌生少女,众人都有些诧异,一时间交头
接耳,议论纷纷,都在打听她的来历。
赵合德小脸愈发羞红,但还是鼓足勇气,拾阶而下。
程宗扬不知道合德怎么会被众女拱出来跳舞,也不知道她舞跳得怎么样,但
这个一向羞怯的小丫头鼓足勇气主动出面,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给她撑腰。
「别闹!给你挣脸的来了。」
程宗扬安抚住杨玉环,起身走过去,挽起赵合德的手,向众人笑道:「这是
程某的内眷。方才玄机仙子的霓裳羽衣舞,尽显大唐华彩风流,这会儿让内眷给
诸位跳一曲,好不好另说,只当给诸位凑个热闹。」
赵合德被他当众拉住手,不禁满脸红晕,那双水灵灵的美目却亮了起来。
美人如玉,在场众人无不惊艳于她的美貌。殿外柱下,一名浓髯侍卫更是露
出火辣辣的目光,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
旁边的同伴扯了扯他的衣袖,捂着嘴咳了一声。
乐从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觉得黏上的胡须有些发痒。他一面恋恋不舍地收
回目光,一面按了按毡帽,往对面打了个眼色。
对面一名身着黄衫的内侍笑眯眯跟小环说着话,又叫来乐官,问了几句,然
后信步往殿中走去。与鱼玄机擦肩而过时,温和地微微一笑。
「高内侍。」他双手交叉,躬身施礼。
高力士的大红嘴唇笑得跟菊花似的,尖着嗓子亲热地说道:「弘志啊,你来
啦。」
鱼弘志笑道:「太真公主设宴,款待诸王,圣上命小的过来看看,有什么要
帮忙的没有,顺便送些酒食。」
「哎呦喂,圣上有赐,你怎不早说?」高力士赶紧张罗着摆放香案,拜谢君
王赏赐。
「别!别!」鱼弘志劝阻道:「来时圣上专门叮嘱过,太真公主这边今日是
家宴,只论亲情,不涉尊卑。若是大张旗鼓,反而不美。」
「圣上这体贴劲儿,」高力士感动地说道:「可真别提了……」
鱼弘志命随从送上酒食,高力士拉住他的衣袖不让走,非要给他单设一席,
好生款待一番。
鱼弘志欣然应诺。他代表圣上光临,席位自然不能靠后,紧邻着抚王李纮和
绛王李悟之间,单独设了一席。鱼弘志笑着向太真公主问好,然后拂衣入座。
赵合德已经换好舞衣,一身白衣,皎如明月。她双袖并在面前,缓步走到殿
中,风姿绰约地立定身子,那双素白的长袖微微分开,露出姣美的玉容,接着纤
手一扬,素袖白练般扬起,几乎触到殿上的宫灯。
要知道紫云楼每层高近三丈,悬挂的宫灯也有一丈五六,她这两条长袖足有
丈许,而且质地柔软,此时双袖齐出,在空中盘旋飞舞,宛如流风回雪,变幻无
穷。
程宗扬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合德这一手云袖精彩万分,显然是练过的。换个
人来,只怕连袖子都甩不出去。
「是白纻舞啊。」杨玉环看得目光闪闪,惊叹道:「合德妹妹的腰好细。」
程宗扬笑吟吟道:「这要看跟谁比了。」
杨玉环咬牙道:「本公主的腰细着呢!」
「比你合德妹妹还细?」
「差不多!」
程宗扬宽容地安慰道:「你高兴就好。」
杨玉环正待反唇相讥,却见赵合德娇躯一旋,两条雪白的长袖绕身飞舞,纤
软的腰肢宛如柳条,盈盈一握,目光顿时被堂上的舞姿吸引,一时忘了反驳。
赵合德舞姿优雅而又舒缓,芳姿妍态,艳色倾城,两条长袖时而飘飞,时而
委地。接着她一手抬起,一手拈着素袖,半掩着面孔,露出波光粼粼的美目,望
向自己的情郎,目光温柔似水,含情脉脉。
忽然席间传来一声口哨,却是杨玉环以指抵唇,打了个贼响的唿哨,摇着手
叫道:「看我!看我!合德妹妹,你好漂亮!」
赵合德玉脸飞红,转身避开她的视线,莲步轻踩,两条长袖浪花般在身后翻
滚,将白纻舞的窈窕之姿,绰约之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殿内响起喝彩声,陈王李成美抚掌叫道:「好!玉缨翠佩杂轻罗,香汗微渍
朱颜酡!漂亮!」
李悟和李怡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自家这大孙子就是个愣头青,还搞不清
状况呢就乱叫好。万一拍马屁拍到马腿上,挨抽的时候大伙儿可要躲远点儿。
赵合德旋转着娇躯往后仰去,双袖卷起,在空中绕成一串圆环。
忽然一只琉璃盏掉在地上,滴溜溜滚到赵合德脚边。
程宗扬暗道不好,待要起身已经来不及了。赵合德正在旋身,一脚踩到琉璃
盏,顿时脚踝一扭,滑倒在地。
小美人儿痛叫一声,飞舞的长袖从空中坠下,掉到席间,正好落在鱼弘志面
前的汤盆中,淋淋漓漓沾满了汤汁。
李成美愕然张大嘴巴,自己的琉璃盏怎么就滚了过去?难道是刚才鼓掌时候
动作太大,不小心撞到了?
旁边身影一闪,程宗扬纵身跃到殿中,一手扶起合德,一手握住她的纤足,
小心按了按。还好,没有伤到骨骼。
赵合德痛得咬住唇瓣,美目仿佛蒙上一层水雾。
鱼弘志一脸惋惜地咂了咂嘴,抄起筷子,将那条沾污的素袖从自己汤盆里拨
了出来,丢到一边。
殿外蓦然暴发出一阵大笑,笑声肆无忌惮。
接着应合般又是一阵大笑,不多时,笑声四起,奚落的讥笑声响成一片。
赵合德双目含泪,一手挽着程宗扬的手臂,玉颊藏在袖后,身子微微发颤。
她听说夫君在斗舞中落在下风,鼓足勇气出来跳舞,却没想到不小心失足滑
倒,反而成了众人的笑柄。
程宗扬盯着殿外一名笑得最起劲的浓髯侍卫,心头一阵火大。他冷着脸握紧
拳头,不管这厮是谁家护卫,他要再敢笑,自己拼着当场落了唐国诸王的面子,
也要给他来顿狠的!
杨玉环面沉如水,忽然道:「他们几个哪儿来的?」
高力士仔细看了一眼,低声道:「有些面生。奴才去问问。」
「问个屁!」杨玉环凤目生寒,「全逮起来,关马厩里!一人喂他们十斤马
粪!让他们笑去!」
「是!」
哄笑声中,一个纤美的身影走了过来。那女子戴上着一只凤钗,面上戴着一
幅轻纱,露出的双目宛如秋水。她双手交握,款款走到殿中,轻柔优雅的步履仿
佛带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宛如一株摇曳生姿的花枝,冉冉行来,宛如拂水行香,
让人一眼望去,便挪不开目光。
赵飞燕仪态万方地走到殿内,俯身扶住妹妹,柔声道:「要紧吗?」
赵合德眼泪含含地摇了摇头。
「你先去歇歇。」赵飞燕嫣然一笑,「我来好了。」
殿中一片寂静,连方才笑得最响的几人都没了声音,一个个张着嘴巴,愣愣
看着那个美绝人寰的身影。
程宗扬将赵合德横抱在臂间,往座席走去。路过鱼弘志时,微微点头示意,
为方才衣袖掉到他席上道了声:「抱歉。」
赵飞燕足尖轻轻一点,那只绊倒赵合德的琉璃盏打了个转,莲花状的盏口朝
上,稳稳落在地毯上。
赵飞燕没有换舞衣,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广袖襦衫,衣角绣着扇状的合欢花,
下面是一条鲜红的百褶罗裙,臂间挽着一条飘飘欲飞的长带。
她探足踏在琉璃盏上,然后双袖一展,接着合德方才的舞姿,娇躯轻盈地旋
转起来。
赵飞燕甚至没有用换足的动作,仅仅是一只足尖踩在透明的琉璃盏上,那条
百褶罗裙便如同怒放的花朵般绽开,裙裾飘舞浮动,仿佛要乘风飞去。她一边旋
转,一边娇躯后仰,双袖举起,宛如一枝凌霄,迎风招展。
腰肢如玉,弯转似环,眼看就要弯到极限,忽然她足尖一点,整个身子轻盈
地飞起,在空中轻柔地舒展开来。她方才的旋转快得让人目不暇接,此时的飞跃
却舒缓得令人难以置信,那具纤美的玉体仿佛失去重量,臂间的长带翻卷着飞上
空中,然后足尖一点,落在琉璃盏内。
众人这才意识到她刚才做了一个后空翻,起点与落点都在那只宽不盈掌的琉
璃盏内,前后不差毫厘。
短暂的愕然后,殿中发出一片惊叹声。连程宗扬都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赵
飞燕的舞技如此惊人。
她长袖甩到肩上,身子优雅地倾斜过来,面上的轻纱飞起一角,露出一点明
艳的红唇。她身体倾斜的角度已经超过了人们认知的极限,当旁观者以为她会摔
倒时,她却衣袖轻轻一卷,带起一抹香风,倾斜的身体仿佛被那股香风吹起,在
她脚下,那只琉璃盏的盏口已经触到地毯,也随之回到原位。
忽然手背一痛,又被杨玉环拧了一把。程宗扬怒目而视,还没开口,杨玉环
便问道:「痛不痛?」
「废话!」
杨玉环玉手捂住胸口,「原来不是在做梦……」
程宗扬真想吐她一脸血,你拧自己好不好!
杨玉环张开手臂,「合德妹妹……」
赵合德连忙道:「我脚也有一点点痛。」
「我帮你揉揉!」杨玉环不由分说,一把挽住赵合德的纤足,一边揉,一边
望着场中惊叹道:「飞燕姊姊怎么能跳这么好?身轻如烟,简直吹口气都能飞起
来。」
程宗扬也在暗自惊叹,怪不得刘骜不顾吕雉的反对,一意孤行,把她立为皇
后,赵飞燕出身寒微,全凭着容貌舞技成为六宫之主。忽然间,程宗扬生出一丝
愧疚,她跟着自己真是可惜了。这样惊人的长处,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注意到,很
大程度上,只把她当成一只赏玩的花瓶。而赵飞燕也从来没有以此争宠,只默默
由着自己予取予求,凭君尽欢。
赵飞燕舞姿愈发华美,在琉璃盏上轻扬婉举,流露出万种风情。
殿内殿外,无论亲王,还是乐工、侍者,无不心驰神往,沉浸在她醉人的舞
姿中。小环张着红唇,目光中满是崇拜。鱼玄机一眨不眨地望着殿中的丽人,连
手中的玉叶冠也忘了戴。
李炎和李溶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伸长,看得目不转睛。李成美的方响也忘了
打,这会儿并膝挺身,浑然不知自己是在跪着看。
一曲跳罢,赵飞燕轻云般飞起,踏阶而上,转瞬间便芳踪杏然,只剩下那只
琉璃盏静静留在地毯上。
忽然有人道:" 这莫不是汉宫的掌中舞?」
抚王李纮满脸震惊,早把装伤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手抚膺,惊讶地说
道:" 传闻汉国赵皇后宠盖六宫,精擅歌舞,天子曾命内侍手持水晶盘,赵后于
掌上起舞,身轻如燕,若执花枝颤颤然。……「老夫还以为传闻言过其实,不意
今日竟然能亲眼得见,较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老亲王捶着胸口,几乎堕
泪,「老夫这辈子……没白活啊!」
话都说到这儿了,程宗扬不能再默不作声,「家中内眷正好去过掖庭,学了
些汉宫舞技。让诸位见笑了。」
「笑啥啊。」李纮倒是爽快,抹着眼角道:「程侯一曲慷慨悲歌也就罢了,
那位内眷的歌喉,已经堪称绝世仙音。这位的掌中舞飘举如仙,更是天上少有,
世间绝无。老夫今日是心服口服!」
李纮说着连连拱手,程宗扬却是一肚子的郁闷。什么叫也就罢了?我堂堂麦
霸,不要面子的啊?回头还得再射你一箭。
「不服!」杨玉环道:「我就是不服!」
程宗扬提醒道:「你刚才都看傻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看傻了我也不服!」杨玉环道:「我也能跳!」
「要不你试试?那琉璃盏要不被你踩成八瓣,我程字倒着写。」
「那是你没见本公主跳的胡旋舞!」杨玉环口气满满地说道:「绝对让你心
服口服!」
「这么自信?」
「赌十万金铢!铁定让你服气!」
杨玉环说着贴到他耳边,小声道:「赶紧说服!回头我专门跳给你看。」
程宗扬嗤笑一声,「你当我没看过?」
那张娇艳的红唇几乎贴到他耳朵上,齿舌生香地轻吐兰芳,「光屁股的。」
程宗扬像被人戳到肺管子,一阵剧咳,当即道:「服!」
杨玉环把笔塞给他,「写下来!写下来!」
「真跳?」
「我数三下,你要不写,我就改主意了。」
程宗扬二话不说,提笔一挥而就,写了个大大的服字。
杨玉环喜滋滋拿起来,「字写得好烂。」
「知足吧。这就不错了。」
「都看见了吧?」杨玉环举起那张纸,「程侯给我写的服字!白纸黑字,童
叟无欺!」
大爷的,你光屁股给我跳胡旋舞,就为了换这一个服字,还觉得挺值?程宗
扬真不理解杨妞儿的脑回路。八成是脑子有包吧。
众人配合地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太真公主话都放这儿了,还不赶紧捧
场?这么不开眼的,早就被打死了。
杨玉环终于满意了,将那张纸交给高力士收好,豪爽地说道:「你们好生喝
着,我去招待程侯的内眷。」
众人乖巧地说道:「阿姊慢走。」
「姑姑慢走。」
「姑奶奶,我也想去……」
「滚!」
程宗扬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抱着赵合德登上楼梯。杨玉环的白眼都快翻到
天上去了,好歹看在合德的面子上,没跟他翻脸。
赵合德小脸通红,在他怀中小声道:「我听到了……」
「咳!咳咳……」
程宗扬一阵猛咳,小声叮嘱道:「别乱说。万一她反悔了呢?」
赵合德声如蚊蚋地说道:「我也可以……不会反悔的。」
少女莺声软语,程宗扬不由得心头鹿撞,腹下一团火热。
忽然有人叫道:「主上!」
敖润背着铁弓,满头是雪,手中拿着一只用来盛放文牍的木匣,如飞般狂奔
过来。